“体育＋旅游”：上半场野蛮生长，下半场去向何方

“我感觉到了冷，也感觉到雨打在我脸上的已经不是单纯液体了，是小颗粒打在皮肉上的痛，应该是小冰雹。之前也跑过下雨的，只不过风没有这么大。”当逐渐感觉双臂摆动有些用不上力的僵硬时，李军（化名）没有再坚持往下跑，他的肩部有些陈年的伤，受凉就发酸发痛。彼时，他刚跑出第二个打卡点将近4公里，下撤过程中，他感觉手指已经冷到发痒。

“我从2016年开始跑，这些年比赛是越来越多，从一开始一群人周末去跑着玩，到跟着一些俱乐部跑，再到跑比赛，这次比赛有我很多相熟的朋友，我不想再回忆那天。”5月24日上午，刘军（化名）安全抵达湖南的家，两天前的甘肃白银市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上，因遭遇极端天气，21个与他一样热爱越野跑的“同好”殒命荒野。那天之后，谴责声四起，从主办到工作人员，甚至是已经逝去的参赛者。追责，追责！似乎任何一个细节都是酿成这场悲剧的元凶。但真相从来不是这场悲剧的终点，体育赛事活动运作的规范化，周边与配套的标准化，以及“体育＋旅游”的未来发展才是长期讨论的重点。

各取所需，名利双赢何乐不为

伴随近年来体育赛事遍地开花，民众对健康的需求逐步增加，健身意识也越来越强，通过体育运动强身健体、锻炼意志、使自身保持良好状态已经成为民众日常生活的常见情况，相应的群众体育赛事需求也水涨船高。此外，根据以往奥林匹克运动会等大型体育赛事活动的相关数据研究显示，体育赛事在打造城市名片，提高城市知名度和推动地方经济增长等各方面有着突出作用。群众对体育赛事热情的高涨也使得“体育+旅游”的融合发展势头迅猛，体育旅游市场逐年扩大。据世界旅游组织（UNWTO）数据统计显示，全球体育旅游产业正以每年14%的速度增长，超过旅游产业4%至5%左右的整体增长速度，体育旅游产业未来发展的潜力将会令人惊叹。由于产业融合将两方优势集中，在平台增值的同时也能带动当地旅游资源的开发和利用。

全民健身的提倡和风靡，使得体育赛事的影响力再一次被放大，多数情况下，体育赛事的举办往往是对一个地区整体风貌的集中体现，马拉松就是典型的例子。由于比赛规模和元素的多样化，马拉松比赛受关注程度不亚于篮球、足球等传统大型赛事。且马拉松比赛对场馆要求较低，在办赛成本上相对低廉，又能很大程度上对外展示城市建设、城市环境卫生与城市人才引进的成绩。丰富赛事的同时使城市形象变得更加立体，也让观赛游客在赛事之外了解城市特色，可以说是双赢。

因其投资小、见效快的特点，马拉松比赛相比其他宣传活动，对小城市、小县城的宣传触及程度更高，在城市名片的打造与地方经济的带动的方面起到很好的作用。是以近些年来经济相对较弱或欠发达地区，通过马拉松来拉动当地GDP的例子层出不穷，包括本次甘肃白银景泰县的马拉松赛事。

景泰县，位于甘肃省中部，河西走廊东端，甘、宁、蒙三省（区）交界地区。早年形成了以建材工业为龙头，能源、冶炼、农产品加工为依托的地方工业体，已探明金属和非金属矿35种，工业基础可谓优秀。但当资源枯竭型城市的阵痛来临，过往的辉煌成为最先被遗忘的东西。在去年发布的《2020年甘肃发展年鉴》中，这个带有“景象繁荣”寓意的小县城GDP仅为 55.87亿元，在甘肃全省近90个县级行政区域中，排名第51，也是白银市经济体量最小的。但在2019年，景泰全年累计接待游客300余万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19亿元，占总GDP比重超过1/3。这也印证了旅游产业是景泰经济发展的重要助推力，加大宣传，提升城市知名度，激活旅游产业链，将成为这个资源枯竭型小城实现突围的有效手段。

国家地质公园黄河石林4A级景区是景泰的一张名片，也是甘肃文化旅游的一张名片。2017年，黄河石林风景区接待游客111.3万人次，收入3.12亿元。而2018年，这部分数字有了大幅度的上涨，景区共计接待游客178.6万人次，收入达4.72亿元，这一年，正是首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举办的时间。2019年，黄河石林风景区接待游客217万人次，收入9.9亿。对于景泰来说，“马拉松经济”的确是推动经济增长的“利器”，发展旅游经济，拓展旅游新业态，推动打造特色体育品牌。其次，赛事能够直接带来现金收益，如赞助商投资、报名费等收入，场馆租赁和酒店住宿等基于比赛所产生的物业收益，出售赛事转播权之类的媒体收益，各取所需，多方得利。

扎堆入场，有碗无盘皆来分羹

“以前体育就是体育，旅游就是旅游，大概是从改革开放以后，才算是一定意义上有了这个体育和旅游放在一起的概念。”猛犸体育运动文化有限公司营销总监王刚讲述到，在改革开放后，很多国外的体育爱好者或特种旅游爱好者来到中国，在当时有特别强烈的愿望就是登中国的名山大川，尤其是高海拔的，其次是想要进行沙漠徒步探险，沙漠自驾车穿越，或者滑翔机飞行这类危险系数较高的小众探险运动。“这些不同于常规意义上的跑步、篮球、羽毛球，它带有探险性质，普通旅行社是没有这方面资源的，所以在当时专门成立了中国国际体育旅游公司，专门与提出要到中国去探险或从事体育活动的人对接。”这是初始的情况，而 “野蛮生长”，则是王刚对体育旅游业发展阶段最直观的感受。体育赛事热度高涨，类型多样的体育活动模式广受欢迎的同时，作为体育行业一类分支，体育旅游业的利润完全够得上体育相关产业中的前排军，投资者看重其中的红利，也使得越来越多的创业公司投入其中，分上一杯羹。

“体育旅游其实是非常好的事情，相当于把旅游主题化，个性化。而且是朝着一个积极阳光健康的方向上发展，但是由于商业利益，一些主办方或景区本身对体育运动不够了解，不同的体育活动存在不同的风险和隐患，简单的将体育比赛或体育活动认为成打个球、跑个步，这是个错误的想法。另外简单的形式意味着没有吸引力，所以又流行起出奇出险来，选题怎么夸张、怎么虐、怎么怪、怎么作妖就怎么来。但是越走极端，越意味着活动的风险会成倍增加，这一点恰恰是主办单位或当地政府通常会忽略的问题。”

除此之外，此类蜂拥而入的体育赛事公司特点之一是体量很小，本次涉事的甘肃晟景体育即是如此，因公司只有22个人而被诟病。但事实上，甘肃晟景公司与多数体育赛事公司相比已经算是人数较多一些的，业内部分活动的公司体量都在7至15人左右。有业内人士在采访中称，虽然此类情况从一定意义上讲是不妥当的，但的确是行业内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我们差不多12个人，其实主要是协调工作，多是活动策划、线路打造以及当地景区的洽谈工作。举办城市马拉松可以说是很轻松的活动了，场地路线其实都相差不多，我们做好沟通，制定好应急的医疗预案，工作基本上就算是完成了1/3，一些专业性强的工作我们会对接专业项目口的人。服务上有志愿者基本就可以达成比赛当中的大多数服务了，成本相对来说是比较低廉的。”专业性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这也是大多数公司的现状。如今小众运动流行的今天，多数体育赛事公司的成长却跟不上小众运动的盛行速度，于是更多公司形成了休闲旅游的转型思路。“体育旅游是很好的形式，所以我们后续的发展也在考虑开发普通游客能够进行的游玩和体育运动的线路或场馆，这对我们各方面的要求会高一些，但收益也会更高。”

对于体育赛事公司来说，选取举办赛事所合作的专业团队其实还没有一套较为完善的资质的评估标准或审核标准。王刚介绍说：“如果团队比较内行，那整个常态班子就会很棒，再去沟通专业人员也会有很好的效果，所以在这个基础上人员多少不构成影响。另外，体育是多种项目组成的，有一些项目本身就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标准。尤其是一些新兴的体育项目，没有相应的等级或者划分标准，当举办一场比赛时，国家没有对这个项目详细的标准或界定，这样也造成了不便。

伤痛难平，探索之路行向何方

“在20年前其实没有体育旅游这个概念，到今天依然可以说在一定意义上是没有这个概念的。因为在国内说‘体育旅游’，可能政府或当地文旅局能明白，但事实上去参加一些国际会议时，在西方语境里是没有‘体育旅游’这个说法的，相对应的是 ‘探险旅游’。”李纯钢在体育领域的研究已有二十年之久，对于体育与旅游的融合，他的考虑更多是结合了行业发展与走向。“之所以去讲这个概念，是因为这次甘肃马拉松事件的评论可以看到，有些人是了解这项运动的，而有些人可能连马拉松和越野马拉松之间的区别都没有搞明白。作为喜爱这项运动人来讲的话，他其实喜爱的是在大自然当中的运动。对于很多做越野跑的人来说，之所以喜爱这种状态，是因为他喜欢自然的东西。而登山徒步这种形式对于国内的一些人来讲更多是一种体育形式。”

体育运动都有一定的危险性，更不用说一些小众的、挑战胜利极限的运动。“风险管理”，这是采访中李纯钢多次提到的词。“我们做任何项目都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步骤，叫风险管理。之前在国内也做过一些相关的培训，但是任何脱离成本的风险管理都是不可行的。”

不管是专业赛事的运营，还是体育旅游活动的开展，“钱打底”已经是业内共识。李纯钢指出：“体育旅游潜在就是一个对钱不友好的项目。如果说你想把它变成一个廉价的产品，那对不起，这是做不到的。”此次甘肃马拉松事件也面临着资金投入不够导致各项设施与服务短缺的诟病。对于小型的赛事公司而言，资金的供应与分配是需要平衡的重点。“作为赛事组织方也好，作为体育旅游的组织方也好，都要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用多少钱来防范什么样的风险？”

但追根溯源，资金并不是风险管理的起步点。作为国内第一份户外运动专业保险的制作人，李纯钢认为，风险管理是建立在全民对风险的认可上的。“保险也好，活动风险管理的概率也好，甚至细化到风险管理的时间和金钱的成本，是需要有一个大众普遍认同的。目前来讲，国内民众在这方面的理念是在慢慢上升的，但与西方相比还有一定距离，这是文化差异所造成的。甘肃马拉松的事情我们是要一分为二来看的，组织者要总结责任在什么地方，花了钱有没有做到与价值相符的、有效的风险管理。另一方面来讲，公众要有一定的理性认识。民众对真实风险的认识不足，反而对这个行业的发展也是种阻碍。”

在甘肃白银马拉松事件之后，围绕专业赛事与相关体育旅游活动该不该全面叫停又引发了新一轮的讨论，比赛事故的伤痛还未得到抚慰，行业整体又陷入了更大的争议漩涡。从2014年46号文对整个行业的松绑，到如今体育赛事相关活动的管控重新被提起，这之间的矛盾是需要时间来平衡的。作为企业来说，过度的监管与限制无疑是敲向行业积极性与活跃度的一记重锤；而对于民众来说，松弛的管理政策好比达摩克里斯之剑，是迟早出事的根源。对此，王刚认为没有必要“因噎废食”，关键还是在行业的完善与发展。“从长远来看，按照国家目前的管理水平，短期之内一些限制的政策可能会打击这个行业或爱好者的积极性，但我觉得长期来讲是有益处的，像一些限制性的政策也已经被很多的西方国家包括国内的行业发展证明它是行之有效的。”但只有管控对行业的完善是远远不够的，只有相应的扶持相结合，才是规范行业行之有效的手段。 “我们不可能因为一次事故就禁止后来的一切比赛。在后续的发展中，政府可以发挥扶持作用，包括在一些关键性的应用方面做保障。例如一些强制性装备器材，像现在北斗系统就可以强制性要求所有的比赛必须配备。现在举办这种比赛多在经济不发达地区，当地的组织能力势必不能与北上广相比，所以扶持就更加重要，包括人员培训与器材装备以及相关救援的调配都要跟上。”

目前，我国体育旅游产业的发展促使众多的旅游资源得到了开发。在此之前，多数地区的旅游产业以游客游山玩水和观赏旅游景观为主，生态游和体验游也只是流于表面，互动极少，游客既没有参与感也没有融入感，出游的过程仅能是对地区环境有大致的认知与了解。而体育旅游项目作为近年来的融合产业，即丰富了旅游市场，更新大众旅游的体验感与参与感，又整体提升了旅游产品的质量，满足游客“游玩合一，健康向上”的高层次需求。与此同时，户外运动热潮所带动的经济增长，对于我国体育旅游产业经济发展的促进作用十分显著。但行业发展同样也是场马拉松，不仅要有明确的规范和后勤保障，还要身处其中的各方有足够的责任意识、风险意识，步伐一致，才能胜利汇合。

（图片来源：新华网、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失联救援指挥部）